「點滴義心行」專訪 ─ 杏林@桑吉巴
相傳三國吳人董奉隱居廬山,為人治病不收錢,僅要求病癒者種植杏樹,數年後得見杏樹成林。從此,醫學界又稱杏林。非洲東部,只見森林,不見杏林。埃塞俄比亞、索馬里、烏干達、盧旺達、肯尼亞,一聽到以上東非國家的名字,就令人想到戰亂、種族屠殺、饑荒、貧窮,當然少不了疾病,似乎東非並沒有世外桃源。七個年青醫生的義工故事由此開始。
義工故事
七個年青應屆醫科畢業生,遠赴非洲坦桑尼亞東岸的一處小島──桑吉巴(Zanzibar),進行為期三週的義務醫療服務,發覺當地風景怡人,對過慣煩囂生活的都市人來說,簡直是世外桃源,而即使是世外桃源般的桑吉巴,一樣有病人。七個年輕人,抱着同一個志願,來到桑吉巴唯一一所公立醫院,為產婦接生,為病人診治、檢查化驗、施行手術、處方藥物,無所不為,一概不收錢,病癒者也無需種植杏樹。
短短三星期,帶着一身被赤度太陽曬黑的皮膚返抵香港,這七位年輕人自覺上了寶貴的一課,各有所得,所得者不在於醫學知識的增進,而在於喚起了行醫的熱忱,領悟到醫者該秉持的正確態度。無形的杏樹,原來早已植根於當事人心中。
病無國界
這段杏林@桑吉巴的故事要由牽頭人吳質方(Ben) 講起,Ben 透過學長關係取得醫生的聯繫,由資料搜集到整裝待發,足足歷時一年,期間徵得六位同窗加入,大有七劍下天山之勢。實情是起程時各有各的出發地,有的從中國去,有的從歐洲去,從香港出發則先飛中東再轉飛坦桑尼亞舊首都三蘭港,轉車抵東部港口再乘船到離岸30 公里的桑吉巴島, 形勢又似百川入海。
桑吉巴美如仙都,但經濟不發達,生活環境不佳,人均預期壽命只有50 歲( 現今香港是83),患病能夠進入醫院治療的,據說已屬比較富裕的一羣。這班有備而來的年輕人,遇上的第一個文化沖擊竟仍是:疾病在當地何其肆虐! 尤其是熱帶病, 瘧疾、結核病(TB)、人類免疫缺陷病毒(HIV),是當地人最常感染的惡疾,連一些早已在發展國家銷聲匿跡的傳染病,例如小兒麻痺( 脊髓灰質炎),在桑吉巴仍然出現。
各人熟習了醫院的架構運作後,隨即分組投入前線工作,意想不到的文化沖擊,陸續有來。在婦產科幫手的黎智麟(Lawrence),穿插於既擠迫又滿佈蒼蠅的房間,目睹有位突然臨盆的母親,事出太急來不及推入產房,短短5 分鐘便在門口完成生產過程!做了臨時助產士的Lawrence,感受到非洲人母親的堅強:剛生完BB 的母親會自己沖涼抹身,連休息都看似不需要的,便自行離院返家。設想這種事發生在香港,會是何等不可思議。
Ben 同樣驚訝於當地婦女的堅忍。遇上一位剛進行「剪陰」生產的母親,助產士一邊在替她縫合傷口,母親一邊在忍庝,Ben 發現原來做這種手術時竟然是無施行局部麻醉的!由於傷口太大,經過一輪「談判」,Ben 決定快速地替母親再縫一針,打穩結口,然後才目送這位能忍天下至痛的偉大母親離去。同樣地,不施以麻醉便這樣處理大型傷口,如此作法在香港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桑吉巴醫院內所發生的事都好像很快似的,產婦話生就生,急症病人話來就來,急症室是有的,出奇的是,急症室是沒有急症車( 救護車) 的。是的,街上的車輛款式都非常舊,不少是其他先進地區( 包括香港) 用殘用舊然後轉運到桑吉巴來的,站在大街上,感覺就像回到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大陸。
得失之間
桑吉巴民風淳樸,跟當地人交朋友十分容易,雖然當地語言是Swahili,醫院重地有英語翻譯,七位準醫生還是學得幾口Swahili,好與當地人交流。四海之內皆兄弟,兩個人在街頭偶遇,各自出直拳在空中輕碰,你一句jambo( 哈囉),我一句poa( 真酷)。Rafike,就是朋友的意思。
成員之一冼志傑( 阿冼) 笑談學生時代已經看很多以醫療為題材的電視劇,其中印象最深的是《天涯俠醫》,劇中演員梁詠琪在東非肯尼亞當國際救援醫生時曾替路邊婦人接生,這一幕啟發了阿冼要親自到東非體驗體驗。在桑吉巴,婦產過程一味快快快,產婦又多採用「忍痛分娩」,阿冼認為除了是文化差異使然,缺乏醫療資源其實也是主要原因。現實總帶着無奈,阿冼若有所思,同時若有所失。
假如桑吉巴連醫院都沒有怎麼辦?病人豈非求助無門?有問題,自然就有解決方法,方法成功與否又作別論。參與急症室工作的岑俊彥(Bernard) 很快便碰到一宗奇難雜症,有個頑皮的小孩誤把硬物塞入鼻腔,硬物鑽進鼻竇深處,小孩的父親使出拿手「土法」,用一根吸管探入小孩另一邊沒有被堵塞的鼻腔,使勁地吹,硬物愈吹愈入,看着令人心驚。
既然是當地土法,必定有幾分靠得住。可惜今次不靈光,Bernard 最後還是要借助手術鉗將硬物取出。驚出一身汗,Bernard 明白到健康常識的重要,歸根究底,要從教育着手。
是的,繁忙如急症室,是沒有分流系統的,來者接收都是case by case,遇有交通意外傷者眾多之時,急症室便混亂非常。Bernard、阿冼與Lawrence 借鑑香港醫院急症室的運作守則,設計了一張簡單易明的報表,便利當地醫療人員診斷和分流急症病人。從此,桑吉巴醫院的急症室,應付急症的效率大為提高。
由香港遠道而來的幾位準醫生,遂成為桑吉巴當地醫科學生的取經對象,交織出一幅非常立體的醫院實習crossover 的圖象。與其說為醫科學生提供指導,不如說是香港和桑吉巴兩地的年輕人一起應對駱驛不絕的病人,例如忙着給嚴重糖尿病患者擠去腳傷上的膿,切除患處的腐壞組織。有些病患者腳上的潰爛情況極度噁心,爛至見骨,根據Ben的憶述是:「骨上停着一頭蒼蠅。」輕描淡寫暗藏怵目驚心,最後大家都從攜手合作中,增長了見識,學得更多。
投入到兒科部工作的楊嘉豪(Joshua,暱稱Jo 醫生),對於我們慣常使用的名詞「營養不良」,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。非洲孩童普遍出現的營養不良情況,並不是指「冇嘢食」,或者吃不飽,更貼切地說其實是營養不衡,偏食於一種食物但蛋白質攝取不足。Jo 醫生接觸過一位滿口癬瘡雙眼凹陷又骨瘦如柴的小孩,判斷活不到隔天,跟病人家屬了解後,赫然發現原來小孩還有一位兄弟,健康正常。現實就是這樣殘酷,家裡兩口小孩假如只能餵飽一個,死的一個自然是因為「營養不良」。
普天之下,父母視孩子如骨肉,不離不棄,但要犧牲其一而成全其二,到底情何以堪? Jo 醫生思潮作動,不無感慨,體悟至深。何以釋懷? Jo醫生意識到要自我抽離,作為醫者自當盡力救助病人,當遇上人力無法改變的結果時,醫生也要學會懂得放下。
生有時,死有時,而死亡,在醫院內則隨時發生。醫生常常要面對的,也是死亡。Bernard 見過一位面容枯槁雙目出神的母親,守在剛剛給弄出來的死胎旁邊,然後自己動手包裹好嬰兒的屍體,憔悴又落魄。Bernard 安慰她無效,了解到該母親原來已經歷過七次生產,而今次屬意外懷孕。一種無奈的感覺襲來,如果家庭計劃得以普及有多好?再退一步想,基本的健康知識、性教育更有待推行,Bernard 深信這方面的工作影響更廣更遠,有效控制出生率的同時,也可大大減低婦女難產和嬰兒夭折的比率。
交流過後,年輕醫生們一致認為資源匱乏是桑吉巴醫院面對的困境。Lawrence 明知患肚痾的病人是受了感染,正常的做法是種菌找出致病源,方可對症下藥,在毫無資源可供種菌的情況下,只好處方藥效最猛的抗生素,除了無法對症下藥,某程度上,濫用藥效高於實際需要的藥,難道不是浪費資源?如果是因為無錢做病理分析而濫用抗生素,那種浪費,更是弔詭得可以。
守其初心
三星期旋風式的醫療服務,義無反顧地開始,同樣義無反顧地結束。桑吉巴無疑是窮鄉僻壤,在醫療設施方面有很大的改進空間,對這羣敏感的年輕醫生來講,他們感到當地人的淳樸,一如Bernard 所言:「是害你的害你,是幫你的幫你。」一個真字寫在面上,沒有人喜歡弄虛作偽。公餘時候,七位年輕醫生周遊桑吉巴島,了解當地自然生態,到市集買香料,扯着嗓子講價,還跟當地人進行籃球友誼賽,上演桑吉巴隊大戰香港隊,雖然有時會被當地人誤認作日本人。被誤認作日本人不打緊,小子們已學懂用當地語言回敬:Hakuna matata( 冇問題)……真的Hakuna matata 喎!
耳畔彷彿響起了節奏澎湃的非洲鼓樂,伴隨着非洲人特有的舞步律動,像在對有朋自遠方來的歡迎,又似戀戀不捨的送別。
最終要跟桑吉巴說再見了。
幾位年輕人,心想如果可以帶走或保留一件物品,自己會選擇甚麽?它對自己到底有哪些意義?
Ben 想帶走那把他曾經借用過的持針器,一把前臂已經用到變形的手術工具,醫院的工作人員仍然捨不得丟掉。一個早就該報廢的持針器,提醒Ben 在極艱難的環境中仍要盡力做好本分。
Jo 醫生做夢也未想過帶走的,反而帶回了香港,他帶回了額上一吋長的傷口,才剛癒合。事緣大伙兒一次雨中在街巷急行時,Jo 醫撞上了一台低置的冷氣機機殼,當場血濺五步。Jo 醫生其實帶回了一份珍貴的友誼,因為同行的數位年青醫科同窗,很專業地替他現場急救,跟醫院力爭要打破傷風針不果,又四出到藥房購買針藥,是最為難能可貴的團隊精神。
阿冼帶回了他對醫護精神的反思,當你認識到每一個醫護崗位都能發揮功用時,即使是推輪椅推病床的也要盡心做好自己的工作,其實都是有價值的,都會幫了其他人很大的忙。這是每一位醫護人員所應秉持的正確態度,憑藉醫生的熱誠,加上與病人有良好的溝通,改善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關係,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誤會。
Lawrence 帶回了他對桑吉巴的未來願望,希望當地有發展的同時,能保持現時美好的地方,人民的淳樸、熱誠。
離別,是為了準備他日的重逢。對於有志到非洲當義工的年輕朋友,Bernard 語重心長地提出他的忠告:「出發前要計劃好,一定要到衛生署旅遊健康中心打針,先避免自己發生問題,咁你就可以幫到人。」活脫是醫生的口吻。
當初這幾位年輕人,不就是立志要成為出色的醫生,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影響生命嗎?杏林,是他們實踐理想的地方。
Hakuna matata,杏樹出杏仁,杏林出醫生。
採訪後記
訪問還有六天便要進行。因為要照顧患感冒的家人,自己也惹上感冒。訪問前三日。已看了兩次西醫,沒有起色。訪問前一日。已轉看中醫,略有起色。心裡緊張,怕影響訪問質素。訪問日子終於到了,今天要訪問的,原定是一位年輕的醫科畢業生,即是準醫生。醫生?最近真的看過不少。今天特別明白做記者的辛勞,尤其是正當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。抱着既是見醫生又是見被訪者的迷離心情,總算完成了訪談。今次來的原來不只一位準醫生,是五位!一次過見五位醫生,即時精神爽利。這五位年輕人從遙遠的桑吉巴帶來當地的優質咖啡,雖然我初癒未能品嚐,但瀰漫在空氣中的咖啡香,把我的精、氣、神全喚回來。才醒起,做記者怎可以沒有咖啡?